在1987年下半年的一系列激烈行动后,美国和伊朗在波斯湾的对抗暂时告一段落,这片水域平静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此后,到了1988年4月中旬,一次重大危机忽然降临。
4月14日下午,美国导弹护卫舰“塞缪尔·B·罗伯茨”号(以下简称“罗伯茨”号)正在波斯湾水域中驶向南面的出口,这时距离该舰轮调到海湾地区参与“挚诚意志”护航行动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和之前的情况一样,这艘佩里级护卫舰发挥自己以防空为主要定位的特色,使用舰上的对空搜索雷达扫描着邻近的空域,对可能来自伊朗或者伊拉克的空中威胁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在进入到这片危机四伏的水域时,“罗伯茨”号护卫舰在美国海军中服役仅两年时间,还是“崭新”的军舰。不过在海军老兵保罗·林恩海军中校的有效指挥下,舰上的水兵们表现得老练而沉稳,赢得了多方赞誉。
尚在加勒比海进行训练时,关塔那摩湾的训练督导员就宣称“罗伯茨”号是他多年来见过的最好的舰只。而在加入波斯湾行动之后,“罗伯茨”号以其出色表现受到了中东特遣舰队指挥官莱斯海军少将的高度评价。他声称“罗伯茨”号是他麾下“最顶级”的佩里级护卫舰。
两个月来,“罗伯茨”号上的人们觉得护航任务并无大风大浪,林恩中校在私下场合里甚至觉得“挚诚意志”行动只是出于美国维系国际公关形象的需要。不过与此同时,这艘导弹护卫舰也曾逼退过伊朗武装快艇和伊拉克战斗机,同时搭载过美国陆军的直升机,送它们去海湾北部的秘密作战基地执行任务。
一切都很顺利。当然了,危险毕竟还是无处不在的。在这艘军舰的中枢一一灯光昏暗的作战情报中心里,雷达操作员紧盯闪烁在显示屏上的大量绿色微粒,将其区分为无害的油轮、三角帆船和客机,以及具有威胁的军舰、武装快艇和战斗机。每个光点都隐藏着不同的威胁方式,不到一年前,一架伊拉克战斗机向“斯塔克”号发射了两枚“飞鱼”反舰导弹,巴格达称之为“悲剧性意外”。“斯塔克”号就是“罗伯茨”号的同级姐妹舰,在后者服役的人可不想遭遇这样的意外。
佩里级护卫舰前甲板布置有一座MK13通用导弹发射装置,可发射“标准”-1舰空导弹和“捕鲸叉”反舰导弹。
佩里级护卫舰装备的AN/SPS-49对空搜索雷达具有跟踪多达255个目标的能力
在主要关注天空的情况下,林恩和他的部下实际上忽略了另一个不可能会出现在示波器上的威胁,那就是水雷。要知道,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被水雷炸沉的美国舰艇的数量超越了导弹、火炮和炸弹致损数字的总和。
“罗伯茨”号的搜索雷达不停转动的同时,上层观测台上的几名值勤人员手擎望远镜扫视着海面,搜索伊朗快艇的蛛丝马迹。“罗伯茨”号上一次经过漂浮的水雷还是在一周之前,而当观测员在14日下午注意到出现在舰首方向的一些漂浮物时,至少有一个人认为那东西可能是绵羊的尸体。除了油轮之外,其它货轮也是波斯湾航道上的常客,包括运载数千只活羊的巨型澳大利亚轮船。当有羊死去时,船员们会随意将它们抛进海里。但那东西并不是绵羊。
1988年1月19日,前往波斯湾途中的“温赖特”号巡洋舰在大西洋上对“罗伯茨”号护卫舰进行拖曳救援演练。
距离又近了一些,观测员已能清楚地看到,出现在主航道东侧的异物是3个黑色的球体:那是水雷。舰长林恩中校下令停止航行。操舵室里的值班军官迅速将护卫舰停住。有人在航海日志上写下,“时间:16时39分;方位:26度;位置:卡塔尔和伊朗中间偏东18.4分钟。”
发现自己的军舰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片此前未曾探明的新雷区,林恩决定先慢慢地按原路退返,然后再调整航向另寻通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确实是通向安全区域的唯一合乎逻辑的选择。汹涌的海面使得“罗伯茨”号的倒车显得有些困难,林恩后来说,“当我的船开始向后移动时,我心想,我们要出去了。”
紧接着,有人觉得他们似乎听到了金属互相刮擦的声音——他们没听错,“罗伯茨”号从一颗漂雷上方驶过,舰身外壳压碎了水雷的金属触发器。250磅(113.4千克)立即爆炸。“罗伯茨”号被几乎就发生在动力舱正下方的巨大的水下爆炸震动,这艘导弹护卫舰的龙骨瞬间被折断,舰尾被完全抬出水面,舰首到舰尾都在剧烈震颤着。
爆炸在“罗伯茨”号底部开出了一个直径大约7.5米的洞,将动力舱内的两台燃气轮机从安装座上震落,粗壮的主轴发生了惊人的弯曲。出现在动力舱内的火光迅速形成猛烈火势,大火借助溢出的燃油愈发猛烈,开始在舰身后部蔓延开来。
震惊之下的损管队试图采取行动,然而当他们打算展现出此前数百次抗灾演练中的成果时,所要面对的却是可怕的场景:HY-80特种钢像纸片一样卷曲起来,超高温气体从舰身的孔洞窜出,烟囱像是火焰喷射器一样向外喷吐着烈焰。
此时,护卫舰的内舱正被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中: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偶尔传来受困者的呼喊声、人们从修理柜里拖曳设备的噪音,以及受创舰体自身发出的某种超自然的金属声。
对于身处动力舱附近的军士长大卫·沃克来说,这次爆炸是他经历过的最严重的打击。当他从内舱甲板站起身来,并以一个工程师的目光审视燃气轮机仪表时,吃惊地发现仪表指针显示温度已经飙升超过了1000度!沃克按动开关,试图向动力舱喷射哈龙灭火剂,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燃气轮机工程师亚历克斯·佩雷斯恢复知觉时,发现了自己管理的井然有序的动力舱已然变成了一座充满海水、火焰和破碎机械的活地狱。佩雷斯自己被困在一道金属格栅下方,海水正在一直上升。他大口喘气,感觉“过热的烟雾和沸腾的海水灌入了我的肺叶”。“前一分钟我还坐在控制台上,下一分钟,就一片漆黑,”佩雷斯后来说,“我就这样动弹不得,只能看到引擎正在燃烧。我以为我就要死了。”这名惊恐的工程师开始大喊救命……
水兵们渐次投入抢险行动,他们从通道壁上取下了消防软管。但当他们打开喷嘴时,只出现了涓涓细流。这艘护卫舰的4台发电机中的3台已经在爆炸中损坏,整艘军舰的电力负荷全部压在仅剩的那台发电机上。它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罗伯茨”号触雷后右舷甲板开裂,抢修人员通过焊接加固钢板、钢缆绑定等方法避免裂缝进一步扩大。
林恩和他身边的人焦急地归总损管报告,坏消息不断传来——动力舱和宽敞的机械舱已基本被水淹没;介于动力舱和舰身中部之间的2号辅助机舱也开始进水,一旦这里灌满海水,“罗伯茨”号就非常有可能沉到水底;电力系统的严重故障看来是不可逆的。
工程兵迈克·蒂利把手电筒放在为1号发电机供电的大柴油机上,然后按了一下本应使其恢复生机的紧急按钮。柴油机没有反应。这位工程兵爬上发动机的缸体,准备徒手按压柴油机的柱塞,这是一个有效的应急办法,水兵们称之为“自杀式启动”。
沃克后来回忆,“我必须站到它上面去,那可是一台16缸大容量涡轮柴油机,那里可能是你最不想去的地方。”蒂利用力按压柱塞,几次尝试后,柴油机轰鸣起来,灯又亮了。另外两台发电机此后也恢复了作业,这让3台消防泵开始恢复供水——爆炸发生15分钟后,“罗伯茨”号的损管队员终于能用水灭火了。
在舰身内部,海水正从2号辅助机舱舱壁的十几条裂缝中涌入,这间舱室是“罗伯茨”号上最大的水密隔舱之一,如果这里变得不可救药,那么整艘护卫舰的命运也就被注定了。
图示:1988年4月15日,“罗伯茨”号被拖轮拖往迪拜途中。一架美国海军陆战队CH-46“海骑士”直升机将受伤船员转移到陆上医院治疗。
技术员瑞克·雷蒙德是率先进入2号辅助机舱的损管队员之一。他把一个木楔插入一处漏洞,然后用木槌敲击。这是标准的阻流技术,但钢制舱壁应声裂开。这让雷蒙德大吃一惊,他对身旁的人喊道:“这里到底有多糟糕?舱壁后面起码有一吨水的时候才会这样!”
阻流原则没问题,但需要柔软的补丁。于是损管队员开始用衣服填补漏洞,他们用上了格子衬衫、整套工作服和水兵帽。与此同时,有人搬来了吸水泵,试图把舱内的海水引到侧舷去。但水位上升很快,需要更大号的柔软补丁才行,啥东西管用?
在这支损管队中打头的是“罗伯茨”号上的厨师长凯文·福特。他一时灵感进发,让人赶紧去水兵舱室搬枕头和床垫。当这些人带着蓝色的床上用品回来后,雷蒙德等人折叠了其中一张1.8米的床垫,用力把它推入一条裂缝,此举果然在相当程度上阻止了渗水。
尽管如此,“罗伯茨”号仍在下沉。汇总了各方情况的林恩中校感到困惑:虽然进水很严重,但舰身不应该降得这么低。然后,他忽然吃惊地意识到,与大火搏斗的损管队员们正在把一吨又一吨的水注入这艘受损护卫舰的外壳,这加剧了下沉!
林恩冲向驾驶台。很快,舰上的广播系统传出来了这样的声音:“在接到进一步命令之前,停止灭火!”于是,消防队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烟雾和火苗到处乱窜,而他们的橡胶靴慢慢的开始粘在越来越热的钢制甲板上。
6月27日,“罗伯茨”号被装上强大仆人2”号半潜船,于同年10月6日返回美国波特兰的巴斯钢铁造船厂进行整修
人为注水停止后,2号辅助机舱就成了最关键的部位。福特和雷蒙德等人的持续努力之下,2号舱看上去更像是舰上的洗衣房而不是机械舱。同时,更为传统的损管材料也在发挥着作用,木板和金属条用来固定住床垫和枕头。
大约在17时25分,损管队长福特向控制室发去消息称:“已基本控制住进水,仍有海水流入,但速度不超过泵出的速度。”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罗伯茨”号虽然伤重,但不会致命。现在,消防队员们又开始忙碌起来,着手压制多发的火势。
这时,在动力舱里,军士长罗伯特·本特和乔治·考恩,以及助理电气师埃德温·科普兰正在摸索着。他们听到了佩雷斯微弱的哭喊声,便拉松了挡在他头上的金属格栅——这名一心认为自身快要死了的工程师得救了。
佩雷斯脱险的时候,助理电工比尔·多德森正身处舰身中部的通道。他的所见是:“任何一个人都在大喊大叫,他们漫无目的地移动,又或者试图搬运很重的东西。我一抬头看到了韦尔奇,有两个人正送他去直升机甲板,他赤身裸体,全身烧伤,血迹斑斑。当他走过时,大家都静了下来,没有人相信这个样子的人还能走路。”
当夜色开始降临波斯湾时,舰员们控制住了事态。爆炸发生两个小时后,经过一系列的抢修和临时处置,遭到重创的“罗伯茨”号恢复了稳定和供电;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明面的火情也基本被控制住了。
轮机长戈尔丹·胡克上尉和副水手长爱德华多·塞戈维亚进行了一番检查,发现排气室深处还有火势,于是开始了新一轮也是最后一轮灭火。21时05分,排气室的火苗熄灭了。
在救援船只到场后,水兵们用钢缆加固舰体,这艘导弹护卫舰被拖行前往迪拜,然后由海军临时租用的半潜船将其运往缅因州做维修,整个修缮过程耗资8950万美元。舰长林恩中校后来写道:“一个惨痛的教训是,无论军事技术多么先进,简单老式的武器依旧足以造成巨大的痛苦。”
整修中,被水雷破坏的燃气涡轮机船段(下图)被切除,换上重达315吨的新造船段,整修计划耗资8950万美元。
表面上看,“罗伯茨”号触雷事件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响。和此前其姐妹舰“斯塔克”号遇袭事件不同的是,“罗伯茨”号的糟糕经历没有成为美国报纸的头条新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就在波斯湾发生这次水雷爆炸的同一天,苏联在经历了漫长而徒劳的战事之后,签署了从阿富汗撤军的协议。而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由于此次事件并没有造成“罗伯茨”号上的人员死亡,只有10名舰员负伤。
然而在美国政界和军界内部,“罗伯茨”号导弹护卫舰触雷事件却产生了重大影响。此事表明“伊朗威胁”仍切实存在,而“山姆大叔”无疑是在波斯湾丢了脸。白宫和五角大楼的决策者们坐不住了,他们打算立即实施升级版的报复行动。
图示:林恩舰长退役后,于2015年2月9日在美国海军驻日本横须贺基地举行的水面作战初级军官战术研讨会上,向初级军官分享了他的经验。背景就是“罗伯茨”号触雷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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